采写:
赵维杰(NSR编辑部)
赵艳(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PAGES科学指导委员会成员)
2025年5月,第七届过去全球变化(Past Global Changes, PAGES)开放科学会议及第五届PAGES青年科学家会议在中国上海举行,来自40多个国家的约800名专家参会。
借此机会,《国家科学评论》(National Science Review, NSR)采访了PAGES执行主席Marie-France Loutre博士。Loutre博士是一位出生于比利时的古气候模拟专家,目前已全职为PAGES工作近10年。
Loutre博士接受NSR专访。左至右:赵艳、Marie-France Loutre、赵维杰。
PAGES计划设立于1991年,最初是国际科学理事会(ICSU)国际地圈-生物圈组织(IGBP)下设的核心研究计划之一,如今已经成为一个旨在连接全世界古环境研究者的重要国际科学组织,其成员包括来自125个国家的5000余名科学家。
在我们的采访中,Loutre博士全面概述了PAGES的组织结构和科学理念。她特别强调了PAGES对青年研究人员的支持,及其对维护社群多样性的承诺,同时还分享了她作为一名国际科学项目协调者的思考与感受。
PAGES的组织形式
NSR:PAGES是一个怎样的组织?
Loutre:PAGES成立已经30多年了。它是一个连接全球古科学(paleoscience)研究者的平台——无论他们来自哪里、年龄多大、性别如何。PAGES本身不做科学研究,而是协调和促进研究人员之间的交流。
我们的主要目标是提高对“过去全球变化”的认识,包括气候、环境、生物多样性、人类影响等各个方面。了解历史,就可以更好地预测未来,也可以为政策制定者提供信息、为使世界更具可持续性提供科学基础。
我想我应该解释一下什么是“过去”。对PAGES来说,“过去”是从没有直接观测记录的那个时刻开始向前算的——所以对于不同地区的不同研究主题,“过去”也有不同的定义。例如,欧洲的直接温度测量记录是从几百年前开始的,所在此之前的时间就是“过去”。但是如果一个地区一直都没有历史温度记录,那么“过去”就始于昨天,并可以一直向前追溯到地球起源的那一天。但是对于PAGES来说,我们关注的“过去”通常只延伸到几百万年前,我们通常不会追溯到比这更早的年代——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研究过恐龙时代。
NSR:PAGES的组织形式是怎样的?
Loutre:PAGES的主要资助方有两个:瑞士科学院和中国科学院。PAGES也是一个更大的国际科学组织Future Earth(未来地球)的一部分,每年会获得来自Future Earth的少量资金。
我所在的PAGES国际项目办公室(International Project Office, IPO)位于瑞士的伯尔尼大学校内。伯尔尼大学并不直接资助我们,但它为我们免费提供办公室和图书馆资源,并帮助我们处理各种行政事务,这对我们帮助很大。办公室目前有6个人,我们的主要工作之一是传播信息。我们编辑两种期刊——一种是半年刊,另一种不定期出版。我们每个月会向会员发送信息简报,推送最新进展——发表的新文章、即将举办的研讨会、重要的截止日期等等。
PAGES的科学项目是在各个工作组(working group)内展开的,并由一个国际化的科学指导委员会(Scientific Steering Committee, SSC)统筹安排。我们目前有15个大大小小的工作组,专注于不同的主题。很重要的一点是,工作组的设立不是由IPO或者SSC决定的,而是由科研人员自发提出的。当他们想解决一个具体的科学问题,而单一团队不足以完成任务,他们就可以决定联合起来、共同努力,并向PAGES提交申请,以成立一个工作组。SSC负责审核这些申请。这正是PAGES所追求的:来自世界各地科学家的自发的合作。
PAGES 2025年度科学指导委员会(SSC)合影。照片于2025-08-03拍摄于上海SSC会议首日。从左至右:阿部彩子,Aster Gebrekirstos,胡爱学,Yair Rosenthal,杨石岭,Martin Grosjean,Aditi K. Dave,Marie-France Loutre(IPO办公室),周力平,Keely Mills,Fabrice Lambert,赵艳,Ilham Bouimetarhan,M.Eugenia Ferrero,Iván Hernández-Almeida(IPO)。未参加合影的SSC成员:Pradeep Srivastava,Lukas Jonkers,Natasha Barlow。图片来源:PAGES。
NSR:对于PAGES未来5年的发展,您有什么期望?
Loutre:我希望PAGES能够保持初心,同时有所发展。在PAGES成立之初设定的研究主题中,有几个至今仍然是我们关注的议题。我认为这些重要的目标将会保持不变,但我们研究这些问题的方式将会有所不同,新的发现将不断涌现。但是尽管有这些变化,重要的是,我们要坚持PAGES的核心理念。
PAGES的科学项目
NSR:请简要介绍一下目前的PAGES工作组。它们关注哪些科学问题?
Loutre:其中一个工作组名为2k Network。他们2019年发表了一篇重要论文[Nat Geosci 2019; 12: 643-9],重建了过去2000年的温度历史。这一结果被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采纳。现在,这个工作组正致力于重建过去的降水变化历史。
还有一个工作组名为PALSEA,它研究的是海平面变化。对过去的认识可以帮我们预测未来的海平面变化。我们可以回到过去,看看在一定温度、二氧化碳浓度和其他影响因素下,当时的海平面是什么水平;并利用这些信息来预测,当这些条件在50年或100年后达到类似水平时,海平面将会怎样。
还有工作组在从人类历史档案中重建过去,这些档案包括期刊、手稿、绘画和诗歌等。他们试图从所有这些记录中提取气候或景观信息。
另外几个工作组在研究不同类型的自然记录档案。例如,一个名为SISAL的工作组研究洞穴沉积物以重建过去的气候。
还有一些工作组更关注人类影响,研究环境与人类社会的相互作用。一个著名的问题是:一些曾经繁荣的文明是如何以及为什么突然消失的?与气候或环境变化有关吗?几个相距遥远的文明是否是同时消失的——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另一个问题是:我们观察到的环境变化在多大程度上是由人类活动或自然变化造成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因为如果你想恢复一个地区的自然环境,比如马达加斯加的自然环境,就需要设置恢复的目标状态。如果森林的减少实际上在人类影响之前就开始了,是一个自然过程,那么我们是否应该重新种植树木?这就是一个问题。
NSR:是否会有新的工作组成立?
Loutre:目前有6、7个人与我们接洽,希望提交新工作组的申请。由于经费优先,工作组的数量不能扩大太多,因此就需要进行工作组的迭代,为新工作组的成立腾出空间。
我们的工作组每期3年,通常最多可以连续两期。因此,我们鼓励工作组设定可以在3到6年内实现的目标。最好的状态是,科学家们能够在这段时间内完成目标、发表相关论文,而在这之后,他们可能会对其他课题产生兴趣,并加入新的工作组。
在某些情况下,在6年之后,科学家们仍然继续以PAGES的名义进行合作,但不再是一个工作组。他们会不时地向我们发送他们的进展,我们也很乐意分享他们的成果。
NSR:您个人最感兴趣的关于过去全球变化的科学问题是什么?
Loutre:我已经在PAGES工作了将近10年,而在此之前我是一名研究者,主要致力于模拟地球轨道参数变化对过去气候的影响。因此,目前我最感兴趣的问题是中更新世过渡期(MPT)的气候变化机制。在未来几年内很可能会出现关于这个问题的新结果,因为研究者已经从南极提取了一根很长的冰芯。这根冰芯的长度接近3000米,很可能保存了超过120万年的连续二氧化碳浓度记录,这比之前的记录——80万年——要长得多,很可能会带来令人兴奋的新发现。
NSR:您希望看到中国科研人员积极参与哪些领域的研究?
Loutre:中国科学家对黄土的研究非常有名。黄土记录了大气中的灰尘。关于它对气候的影响,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回答,所以这可能是中国科学家可以继续活跃的一个方面。此外,在季风、洞穴沉积物、深海等领域,中国科学家也很可能作出重要贡献。
中国有一些实力雄厚的大型研究团队,有时候他们似乎可以独立存在,不需要与中国以外的人合作就能够开展研究。但是交流对科学来说真的非常重要,所以我希望PAGES能成为中国科学家与国际进行交流的平台。我希望中国科学家能够更加积极地参与PAGES的工作组和各项活动。
让年轻科学家融入群体
NSR:2025年5月,PAGES开放科学会议(OSM)以及青年科学家会议(YSM)在上海举行。这些活动中有何亮点?
Loutre:OSM和YSM是PAGES的标志性事件,是PAGES对外展示的重要窗口。人们在会议上见面,交流他们的最新成果,并讨论新的合作机会。我特别高兴看到的是,在会议上,不同工作组之间也进行了丰富的交流。
PAGES是最早发起YSM会议的组织之一。YSM是在大型会议之前举办的专门面向年轻科学家的会议。它当然是关于科学的,但更重要的是,它为年轻科学家建立学术网络,并磨炼作为科学家所需要的各种技能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对于一些年轻的与会者来说,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参加大型国际会议。他们可能已经认识另外一些参会者,通过这些熟人,他们可以相互介绍并认识更多的人。在我自己的职业生涯早期,我就曾在会议上初识了一些亲密的合作者和朋友。事实上,人际网络的建立常常是在年轻时完成的。
YSM也是年轻科学家交流和学习作为科学家所需的所有技能的绝佳机会,包括如何申请项目、如何撰写论文,以及如何应对潜在的挑战。
在这次上海会议上,一位年轻的科学家说,她提交了10个或者15个提案,但只有2个被接受。这其实是科学家的日常。但是许多年轻人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当他们被拒绝时,就可能会感到非常沮丧。YSM上的交流可以鼓励他们坚持下去,因为很多时候,被拒绝并不意味着对科研能力的否定。
我们的会议还为年轻的女性科学家提供了一个机会,能够与更资深的女科学家讨论一些非常重要,但是常常无法直接向导师寻求帮助的问题。比如:如果她们希望组建家庭,要如何继续职业生涯?
NSR:PAGES还为年轻研究人员提供哪些支持?
Loutre:我们总是试图吸引年轻研究者,因为他们是未来的科学家,如果他们现在不能被纳入我们的社区,很可能就永远不会被纳入了。
PAGES设有一个早期职业网络(Early Career Network),它是由处于职业早起的研究人员自己组织的。他们有自己的活动。我们还资助年轻科学家参加研讨会,受资助者通常来自较为弱势的国家。前些年我们还开展过一个项目,支持来自南美洲或非洲的年轻科学家在自己的大陆内短期访问另一个实验室,希望能以此促进未来的合作。
NSR:你对年轻研究人员有什么建议吗?
Loutre:不要因为被拒绝而气馁。不要害怕与更资深的人讨论你的论文。当机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时,不要犹豫,即使它并不是你最初想要走的路。
在人生中,有目标很好。但同样重要的是,你也要能够修改这个目标,而且当你必须这样做的时候,不要把偏离最初目标看作是一个失败。这个建议不是专门针对古科学研究者的,而是给所有年轻人的。
维护社群多样性
NSR:PAGES如何促进科学中的地域和性别平等?
Loutre:PAGES并没有直接促进科学中地域和性别平等的具体举措(因为我们本身不做任何科学研究),但我们一直在积极地向各个工作组发出倡议,当工作组举办活动时,我们会提醒他们,不要忘记去维护各个方面的多样性,包括性别多样性和地域多样性。当我们讨论新SSC成员的申请时,也会考虑到多样性。我们有成文的行为准则。
对于女性科学家,还有一个挑战是,目前该领域的女性研究者并不多。所以在组织活动时,如果我们要邀请女性参加,那么被邀请的常常总是同样的几个人,因为可供邀请的群体非常小。让更多的年轻女性进入我们的研究领域,对于实现真正的性别平等是非常重要的。
NSR:您对年轻的女科学家有什么建议吗?
Loutre:我记得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是实验室里唯一的女性——还有两位秘书是女性,但我是唯一的女性研究者。有一次,在一个会议上,我的导师非常友好地问我:“Marie-France,你能给我们上点咖啡吗?”为什么是我?当然是因为我是女性。我相信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要求有什么问题,因为事情从来就是这样的。长期以来,女性在科学领域一直面临着挑战。
我认为我们需要新一代的人来推动真正的改变。和我们相比,年轻人在性别平等方面受过更多的熏陶和训练。
另一方面,如果你已经在职业生涯中走得更远、取得了更高的地位,请试着成为年轻女性的榜样,向她们展示什么是可能的。那肯定并不容易,但我们应该努力。
要国际化
NSR:在特朗普的第二个任期,美国进一步减少了对气候变化研究的资助——这对PAGES是否有影响?
Loutre:没有直接影响,因为自2018年以来,我们就不再受美国资助。
但有间接影响。例如,一些在美国工作的研究者就没能参加上海OSM,因为他们无法再获得差旅资金。更普遍的是,如果一些美国项目突然终止,我们将失去参与其中的美国研究者,也可能会失去来自美国的数据。
PAGES是一个国际网络,我们不希望看到网络的任何部分丢失。
NSR:根据您在PAGES的10年经验,推进国际科研项目的共同挑战有哪些?
Loutre:我认为维持国际化就是一个挑战,因为每个国家的科学目标都略有不同,而一个国际科学组织需要面对所有这些不同的需求。例如在非洲,科学研究的主要目标是解决当下的问题,为他们的人民提供食物。因此,那里的所有项目,无论是关于洪水的还是关于干旱的,最终都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在其他地方,关键问题则可能是能源生产或其他问题。不同国家的科研资源也各不相同——一些国家拥有强大的资源,而另一些国家则少得多。
最近一段时间,网络会议越来越多。科技让交流变得更加方便,但也给国际会议组织带来了新的挑战,因为当我们需要把美国西海岸、欧洲、日本,也许还有新西兰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时,要跨越14个时区,几乎不可能设定一个让每个人都感到舒适的时间。这与科学本身没有直接关系,但对国际科学合作来说是一个真实的挑战。
NSR:您在PAGES领导的最令人难忘的工作是什么?
Loutre: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认为在疫情期间组织在线YSM是一个挑战,但也是令人难忘的经历。因为这是我们从未做过,而且可能永远不会再做的事情。
除了跨时区的挑战,要让参会者在电脑前坐上半天,其实也是很困难的。我们的一位IT技术人员帮助解决了这个问题,让我们的会议平台看起来有点像是在线游戏。参与者的化身可以在一个很漂亮的虚拟空间里移动,并互相交谈。在会议结束时,每个人都学会了如何让自己的化身跳舞,最后时刻,所有的化身都在椅子上跳舞!我认为这次会议最终是很成功的。
对我们办公室来说,这也是一段充满凝聚力的时期。当我们在最后一分钟又遇到问题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我们最终一起快速、高效地解决了问题、完成了工作。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
【本文是NSR Interview文章“Bridging global paleoscientists: an interview with PAGES Executive Director Marie-France Loutre”的中文版本。】